一睹倾城貌，尘心只自猜。

不随萧史去，拟学阿兰来。

这样的情诗，情意极为饱满的。所有的感情浓缩到这二十字里，也就变得更加来势汹汹，成了最浪漫的引诱。这样的诉求对于所嫁非偶的女子来说，一旦遇到，便犹如望见一道出口，都以为出口的背后是花香、是光照、是盎然春意。

写诗的男子名叫赵象。也是世代为官的衣缨之族。其人端正清秀，文采斐然，资财颇丰。正值弱冠的年纪，是最亮烈的一段好时光。

遇到她的时候，他正在家中居丧守孝。而他与她，因两家相邻，只有一墙之隔，所以他那日窥得她，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。缘分都已注定，不分善恶。生活困在麻衣里，阴郁无声色。陡然窥见一处隐蔽的瑰丽，哪里不惊心的道理。

她叫步飞烟。唐懿宗咸通年间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之妾。步飞烟"容止纤丽，若不胜绮罗。善秦声，好文笔，尤工击瓯，其韵与丝竹合。"有灼灼之华，无夭夭之态，天生一端丽佳人。武公业对她自然是宠爱有加。纵然如此，日子过得也不过只是安稳，却庸常无光。

步飞烟是生性浪漫的女子。原本以为婚嫁之后生活应当是情趣琳琅。却不料丈夫武公业公务繁忙，甚少时间能与之作陪。她便只能独自寂寥度日。与花草作伴，和自己生活。

这一日，赵象用重金贿赂了武府的门卫，欲托付门卫向她传达自己的心意。门卫为重金所心动，应了赵象的请求之后，赵象便取来薛涛笺，写下了开篇的那一首绝句。

他说。一见你倾城之貌，便久不能忘。心中也落下一个病根。不知内心蓬勃的念想是否能有一日成了真。你绝不能像弄玉追随萧史乘龙凤升天，若飞烟不见。你应当学那因授仙法于张硕便留恋凡尘流连人间的仙女杜兰香。如此这般，方才赐予我心中情意一回圆满。

这是他对她爱意最直接的表达。他提笔写下那一些情意饱满的句子时，大约也是不会料到后来的事情竟通顺异常。步飞烟读完他的诗之后，只觉内心暗涌激流，冲撞着自己的单薄身体。有一种无以言说莫可名状的感动在她的心中流转。然后这感动也就渐渐流转成爱。

她是太寂寞了。寂寞是毒药，她中毒太深。看似郑重地爱，其实之是一次没有防备的不经意的心动。她失去了判断力。这不是她的错，也不是他的错。是孤独带给她的盲目、冲动、急不可待地突破。

赵象的情诗是门卫托付其妻传予步飞烟的。后来，步飞烟对门卫之妻说，"我亦曾于暗中窥见过赵象。他风神俊朗，品貌出众，更是才华横溢。彼时，也曾叹息此生福分浅薄，难遇得如此郎君垂爱。"原来，彼此早已在暗处照见过对方。只不过，她不知他心，他也不知她意。所以才说，这叫做命中注定。

后来，步飞烟回应了赵象。也是写诗。诗的内容是："绿惨双娥不自持，只缘幽恨在新诗。郎心应似琴心怨，脉脉春情更拟谁。"她把它们写在金凤笺上传予他。若是没有他，她怕是也就在孤苦当中安稳地将日子过了。只是他偏偏就招惹了她，惹得她内心重生脉脉春情。她自己也不知这是幸，还是悲。

赵象收到诗之后，大悦。于是急不可待地回复她。他又用剡溪玉叶纸赋诗答谢步飞烟的回应。他本内心忐忑，生怕自己一片痴心落了空，生怕流水有情，落花却无意。这一刻，知她内心孤苦，知她心思热切，他自然要趁机软语，把心思落到实处。

珍重佳人赠好者，彩笺芳翰两情深。

薄于蝉翼难共恨，密似蝇头未写心。

疑是落花迷碧侗，只思轻雨洒幽襟。

百回消息千回梦，裁作长谣寄绿琴。

他说。佳人赠与的好诗，我自当倍加珍重。因那彩笺上处处都是你我的浓深情意。无奈纸业比蝉翼薄，纵然心字比蝇头密，也不足以诉尽衷肠。大多数的女子始终会对男人赋予太多信任。步飞烟对赵象也是如此。

步飞烟，本犹如一朵经久不绽的花。赵象是催化剂。那一些诗是营养，滋润了她。于是她从内心到身体都变得蠢蠢欲动。但她需要经历一段挣扎。因为她即将的决定是一次颠覆。将覆没她现有的生活，开辟出崭新却陌生、鲜亮也危险的路途。

所以，她必须要度过一段迟疑、犹豫、惶恐、不安、充满压力却兴奋难捺的日子。

然后，她病倒。

赵象并不知这一切的发生。十多日过，她却没有像上一次，回他以笺字、以情诗。正当他焦灼难耐时，她又恰巧有了动静。若是说她故意，也是能够理解的。她若是真的决定，以他作新生，势必也是需要作出一些欲擒故纵的戏码。但"画檐春燕须同宿，兰浦双鸳肯独飞。长恨桃源诸女伴，等闲花里送郎归"也确实她心里最真的话。

那日，她托人传给他信，还有信物。信物是一只蝉锦香囊，信则是写在一纸碧苔笺上。告诉他，几日无音信，只因身体抱恙，并无其他。这一来一回，情意渐明朗，事情也就定了。一段不伦的偷来的感情也就开始了。

武公业公务繁忙，会夜不归宿。彼时，这是步飞烟最孤苦的时光，这一刻，却成了她与赵象私会幽媾的最佳时间。他们自然是旧时伦理所不容的，却也是两相情悦的真心人。处处小心翼翼，对彼此关爱、尊重。

一年。他们的爱情期限只有一年。虽非是彼此内心所愿，却也无力更了时间年轮，把一切布置得更好。

事情出在步飞烟的一名丫鬟身上。平日，步飞烟对此婢女苛严，因一些小过鞭打过她。于是她对步飞烟怀恨在心，伺机报复。也不知是二几时人出了差错，被她将消息探了去。于是，她便立刻将这一切的事情都通报了武公业。

武公业本性情粗粝，得知此事更是恼羞成怒。于是，那一夜，上演了一场捉奸的戏码。此事于唐人皇甫枚所撰《飞烟传》里记到："迨夜，如常入直，遂潜于里门。街鼓既作，匍伏而归。循墙至后庭，见飞烟方倚户微咏，象则据垣斜睇。公业不胜其愤，挺前欲擒。象觉，跳去。业博之，得其半襦。"

夜深时，武公业跟踪步飞烟至后花园。见她倚门低声巧语，墙头的赵象则眉目情深地端凝着他的女人。如此画面，直直扎进武公业的眼。他欲抓住赵象，也是本能。可惜只扯下半面衣襟。

也是到了这一处，赵象方才露出骨子里的阴暗，是他的萎缩怯懦之态。若是良人，他理应横在她的面前，担下所有的责任。理应维护她，照应她。不让她受到一点责难、伤害。他有作为，却非是如此。是抱头鼠窜的果决弃离。

步飞烟最终的归局是悲凉凄惨的。她生为女子，所做下的最壮烈的事情大约也就是这一夜的以死终情了。武公业将她绑于圆柱之上，施以鞭笞刑罚，逼其说出**一事的始末。但是她缄默不语，唯有一句"生得相亲，死亦何恨"来应他。她是要誓死扞卫内心那一点单薄却顽烈的嗜爱的意志。

唐人皇甫枚写步飞烟之死，又是另一处**。步飞烟死得气清神定，别有一番诡谲的意味。说武公业鞭笞她至力乏后昏睡过去，她便唤来平日了知心的丫鬟，让她端给自己一杯清水喝。水喝完了，人也就去了。决然令人悲泣。

她生不能不顾，死却能顾。纵然她爱得男人品性质地有待商榷，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爱情一如当初她对爱情动了心念的那一刻一般，是纯洁如初的。这一刻，她猛然间令自己的爱情不受人间迎拒。身虽死，但爱未卒。

后来，故事里说，赵象听闻步飞烟死讯怕灾祸累身就逃去别处。以一个怯懦的背影结束了这一场荒诞也充满力道的爱情。大约是爱情。也听说步飞烟自后，精魂尚在人间。有书生论他的贞洁，同情她的人，她去梦里作谢，菲薄她的人，她令他短寿。仿佛死了之后，她才猛然铿锵如烈焰。

时光如水，淌过去，覆没了所有的坎坷与歧路。千百年之后，看过去也就没有什么跌宕的了。但依记得，曾有一名女子，她作了一回纯粹彻底的谋爱人。爱上爱情，生死无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