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长安缭乱
翌日一早天大亮,晋王一行从长安城门而出,沿官道往两江出发。
临安王在长安城外五里的折柳亭相送,将自己珍藏的两坛竹叶青送给晋王。
“愿皇兄一路平安。”
“我自然会平安。”孟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讥讽一笑,“我与四弟早就已经势如水火,如今父皇也不在这儿,四弟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扮卑微,装乖巧了。四弟,这么多年,我唯一看错的,就是你。不,不只是你,就连裴缓那个纨绔子弟,我也是看走了眼。”
孟云客温和一笑,道:“三皇兄有贵妃疼爱,又有卫相保驾护航,在外军功累累,在内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。皇兄光芒如此之盛,臣弟自然而然卑微,只有靠近皇兄,才能看见前方的路。臣弟生母早逝,又不得父皇喜爱,这么多年做的许多,也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。”
有权有势的妃嫔都没有子嗣,有儿子的妃嫔一个接一个地郁郁而终。孟钦的道路一早就被铺平,等越武帝百年,他会是无可争议的太子人选,下一任皇帝。
那个瘦弱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孟云客,生母陈妃不过是一个卑贱至极的宫女,她很懂事,眼见着自己注定是活不成的,服了药自尽,在死之前把儿子送到宫外封地临安。
从小去封地的孩子,和皇帝哪有什么情分,孟云客在朝中没有任何依仗,嘉贵妃也从来没看得起陈妃母子,便也不再费心思去对付他。一晃数年,孟云客回京,对孟钦恭敬谦和,朝上朝下事事不管,再加上他已经成年再下手实在是显眼,看他依旧没用,嘉贵妃和晋王就也没有再多看他,只一门心思对付皇上特别偏爱的陆贤妃和其子瑞王。
在他们费尽心力一个一个将那些碍眼的人铲除的过程中,那个他们从没放在眼里过的孟云客却不知不觉中羽翼渐丰,在朝堂站稳了脚跟——他从不结党营私,朝上却尽是支持他的文官清流;他办事勤勤勉勉,陛下把手中烦琐的事交给他,他也办得漂亮。
渐渐地,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,成了最大的一个敌手。
灯下黑。
光芒万丈的灯,也有看不到的地方,就是自己的身边。
孟云客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猫,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。
不过就算都是狼,在狼群中地位也有高有低。狼选头领,靠的是血的搏杀。在绝对的武力面前,什么阴谋什么阳谋,都没有任何的作用。
孟钦摔下酒杯,将披风甩到肩上,衣摆刮到孟云客身上,脸颊留了一道血痕。
“四弟的手再长,也只在长安。两江一行,为兄会好好教教四弟用兵之道。这天下,终究是血肉白骨堆积起来的。”
孟钦并没有带走孟云客的酒,甚至方才喝的,也是自己带的。孟云客拿帕子擦去脸上的血迹,坐在亭子间,将那两坛子酒一杯一杯地喝尽。
折柳寄情,折柳亭,是用来送别的。
成之曾经在这座亭子里,送他去封地临安,那一日濛濛细雨,是清明时节。
今日他也来送别。
送别曾年少无畏的自己。
酒喝干,他起身,走向繁华最深处的长安。
连着几天晴朗天,日头一天比一天热烈。孟钦惧热,队伍在正午时总会歇上两三个时辰,等到黄昏时分才启程。为了补上这个时间缺口,在计划之内到达两江,队伍在晚上赶路,马不停蹄,这样三五日下来,人受得了马却受不了。
又一匹马在狂奔中轰然倒地,马上的百夫长摔在地上,打了几个滚,没顾得上自己,踉跄着扑到马身上,这是从他入伍伊始就跟着他的马,走过黄沙冷箭,却死在了这里。
副将李然看不下去,掉转马头到车边,祈求道:“王爷,歇一歇脚吧,人能禁得住,马不行,咱们的马可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啊!”
此处距离两江约莫还有两百里,过了今夜,烈马奔袭,一日多就可到达,确实也不用急了。
“在前面找个地方歇一晚。”孟钦说着顿了下,又道,“给他一笔银子,把马火化了吧!”
“多谢王爷。”
出生入死多次的人,总会有一些迷信。他们军中的马死,多会火化,骨灰带在身边,再入沙场时,人和马依旧是并肩作战,自然会无坚不摧。
这里荒山野岭,前后只有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。
孟钦一行到之前给了消息,村民里正带着村民们忙不迭地出来跪迎,里正将自家打扫打扫,让这位尊贵的晋王殿下住下。
虽然破,但也没有更好的地方,只能将就。
孟钦吃着里正家里准备的饭菜,味道寡淡,只有丁点儿肉末,他皱了皱眉,把勺子放下。
里正脖子一凉,打了个哆嗦,生怕晋王殿下一个不高兴让他的脑袋搬家。
孟钦嫌恶道:“行了,退下吧!”
“是是是,小的告退。”里正猫着腰退出去,等走到门口才长长地舒了口气,后背湿了一大片。他把自家腾了出来,婆娘带着孩子住到娘家去了,他晚上也只能去别家挤一挤。
里正驼着背,慢腾腾地往村口走,听到远处传来一阵“嘚嘚”的马蹄声。
里正抬起头,开阔的平地上一行人驾着马飞奔而来,瞧着有十来个人,那马跑得飞快,一晃神的工夫,几个人就跑到了近处,看见里正翻身下马。走在前面的人一袭白衣,长得格外好看,里正没念过多少书,说不出来什么,只觉得仙人下凡也就是这样吧!
“老伯,我们几个路过此地,想歇息一晚,讨口水喝,不知道方不方便。”仙人开口,声音也好听。
里正刚被晋王吓了一跳,再听这仙人说话可真是舒服极了。
“方便方便……”里正点着头,想到什么又摇着头,“不过……今儿来了贵人,可能,不太方便。”
“贵人?”仙人笑意盈盈,浅浅淡淡,“是什么样的贵人,我倒是也想见见贵人,好沾沾福气。”
“是……”里正不知道该不该说,面露迟疑。
此时,后面来了两个带刀的士兵,呵斥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里正缩着脖子,劝道:“几位爷还是去前面找地方休息吧!”
仙人没动,等着那几个士兵不耐烦地走过来:“这儿今天不留客,还不快走?!”
“为何不留?”
“不该你问的不要问,再不走,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!”话音落下,士兵们的刀出鞘,锋利的刀锋泛着一道寒光,晃在那仙人脸上。
仙人眼睛都不眨一下,那光就落在他眼底,格外灼人。
士兵们被他身上的气势震了一下,瞧着他不像是一般人,可在晋王面前,没有谁比他更尊贵。士兵们鼓起胸膛道:“敢得罪我们主子的,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那人轻轻开口:“你们主子可是晋王?”
士兵面面相觑,仙人抬起一指,按住其中一个士兵的手背,往下一压,刀重新回鞘。
“告诉晋王,中书令裴昭,想找他讨一碗水喝。”
“裴裴裴……裴昭?!”
裴昭轻笑,笑得两人心惊胆战。
“快去吧,不然死路一条的,就是你们了。”
朝上朝下人人皆知,裴昭将在卫相退后,从两江回来,再入中枢。而他从两江回来的时机,就是在今年两江水患平息之后。
而裴昭现在居然要回长安,这个消息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。
孟钦心头疑云重重,不知道裴昭此刻回京,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,还是……父皇暗中授意。
如果是他自己的主意,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告君上私自回长安,是想谋划些什么?
如果是父皇授意……那父皇让自己来两江,肯定别有后手。
可能有千百种,不管是哪一种,都很棘手。
孟钦就在这种烦躁的情绪下叫副将迎了裴昭一行人进了村子。裴昭离开长安时,将手下器重的人都留给了他那个傻弟弟裴缓,他带来的人都是生面孔。
裴昭像是真的没什么危机意识,将那些随行都留在了院子里,自己一个人进了屋。
孟钦明白,裴昭这是在和自己表明,他并没有别的打算,只是在这个两江去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上,碰上从长安出来要去两江的自己。
“裴大人一去两江这些日子,风采不改分毫,不愧是我长安第一公子。”孟钦很是亲热,站起来相迎。
裴昭解了披风,抚了抚衣襟上的浮灰,拱手道:“下官见过晋王殿下。”
“裴大人不必客气,来来来,坐。本王奉父皇之命到两江治理水患,不想会在这儿碰到裴大人,真是意外。”
“既是意外,也是注定。”裴昭坐下。
里正又颤颤巍巍地进来,给他也添了一碗肉汤,裴昭端起来,倒是没客气几下就喝完,抬手放下碗,意犹未尽地道:“还有吗?”
“有,有有,小老儿这就给大人盛。”
裴昭舒缓一口气,道:“下官接到圣上密旨之后,就日夜兼程赶路,今日连饭都还没吃。如此这般,让王爷看笑话了。”
“裴大人为父皇分忧竭尽所能,本王十分感佩。就是不知道,父皇让裴大人回去是有什么急事?本来两江的事情,父皇还让我多和裴大人商议,这下裴大人要回京了,本王在两江孤立无援,实在是怕办不好父皇交给我的差事。”
又一碗肉汤上来,这一次裴昭喝得没那么急了,慢慢地品着肉汤的滋味。
他打眼扫了一下孟钦身后的副将李然,孟钦了然,挥挥手:“本王和裴大人有要事谈,尔等退后。”
“是,王爷。”
孟钦的人也退出,一室之间,只余肉香。
裴昭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,擦擦嘴,净过手,才坐下,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,里面赫然是一枚白玉龙佩。
孟钦眼睛发直,气息陡然不稳。裴昭摩挲着龙佩,开口道:“本官奉陛下之命到两江,名为巡视外放镀金,实际上,是暗中调查晋王殿下在两江豢养私兵,意图谋反一事。”
他说得云淡风轻,却是一块巨石砸向冰面,砸碎冰封外表,溅起巨大浪花。
孟钦目光阴沉,却不为所动:“裴大人说的话本王怎么听不懂。”
“既然王爷不懂,本官可以为王爷解惑。”逼仄的屋子里,只有一盏油灯,裴昭寻了根筷子,将灯芯挑了挑,光比方才亮了些许。
“王爷在解忧帮花钱买过几个人,有的在王爷身边做护卫,保护王爷的安全,有的被安插进了朝堂。解忧帮的人,身体大多异于常人,有的命数不长,有的打架可以脑子不行,混出名堂来的,就只有一个左炎。
“左炎和凤阳山山匪明着剿匪,私下勾结,敛来的钱财山匪老大罗利留下一部分,剩下的就在王爷的默许下送到了两江。如今驻守两江的将领,大多数都曾跟着王爷东征西战,掌天下兵马的左炎又在王爷手下,那些将领自然更是以王爷的话马首是瞻,听王爷的吩咐扩军,在两江密林深山处练兵。因为有兵部的压制,这些事情从来没有报到皇上的耳朵里。之后,左炎在吉祥坊身亡。他临死前自觉撑不住,所以特意把罗利找到吉祥坊,设计了被刺杀而亡的一局,想以此嫁祸给我那个纨绔的弟弟,之后顺势将我也拖下水,断了裴府对临安王的助力,左炎这个人,王爷可以说是买得极好。解忧帮的人,果然能解人烦忧。”
“本王没有做这些!”有火光在孟钦眼里跳跃,他皱紧的眉头松开,声音喑哑下来,“左炎已经年过四十,本王才二十有余,怎么可能买他还安排他入朝?如今左炎死了,罗利也死了,刑部已经结案,你说的这些都没有证据,只是你自己的猜测。光凭你的猜测,就想陷害本王于死地,真是做梦!”
“王爷没做,那嘉贵妃呢?”
孟钦薄唇紧抿,没有应声。
“这枚龙佩,王爷不会不认识。白玉龙佩,可纠集各州各府兵马。在王爷从长安出发飞奔往两江的同时,暗影营里轻功最好的鹰眼骑着黄风驹日夜兼程赶过来,将龙佩送到我手里。我在两江也待了有半年多了,上上下下的关系也算掌握,制造个山匪叛乱的案子,用白玉龙佩纠集当地所有兵将前往平叛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孟钦霍地站起来,眼睛里淬了毒一般,恨不得一刀劈碎面前人的脸。
只是他到底是见过那么多人、那么多事的晋王殿下,很快将怒意压下,冷哼一声:“裴大人当年入仕为官,在朝上凭借一己之力说得前镇国公当场喷血,裴大人这张嘴,能颠倒乾坤黑白,本王才不会上你的当。父皇若是疑心我,就不会放我回两江,你若是真的做得多,怎么还会站在本王面前,早就该绕开村子直奔长安,将你所说的‘真相’告知父皇才是。”
“王爷果然机智。”裴昭长指点在桌子上,敲了一下,又一下。
孟钦内心不像表面那么镇定,被他这么素手一敲,烦躁得想杀人。
又敲了几下,裴昭手指放平,兀自开口:“每三日来和王爷报一次两江动静的手下,好像还没来吧?”
孟钦眸光一闪,嘴角抿紧。
“其实王爷自己也担心,怕皇上内心属意的太子人选是临安王,否则您也不会将身边解忧帮的几个高手留在嘉贵妃身边。若是您在两江时长安有变,那些高手自然会帮助嘉贵妃挟天子以令诸侯,王爷再带两江的人马回去‘清君侧’,和嘉贵妃里应外合,登基上位。”
孟钦的全盘计划被裴昭这么轻易地看穿,他的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下去,“砰”地掀翻桌子,手紧跟着扣住裴昭的咽喉,只要稍一用力,裴昭的脖子就会扭断在自己手里。
那枚被裴昭拿在手里的白玉龙佩就这么掉在地上。
屋外裴昭的人闻声拔刀,孟钦的亲随迅速将几个人围在一起。
空气凝结,血的厮杀一触即发。
裴昭却像是浑然未觉,他的眸子沉得没有任何波澜,唇边的笑淡而漠然,仿佛望一眼就能看穿每个人的爱与欲、罪与怨。
孟钦的语气透着弑杀的阴狠:“我今日就在这儿杀了你,没了你回长安,谁也不知道两江的事情。”
“王爷信了我说的话是吗?”
孟钦的手加了劲儿,裴昭的脸色越来越红,他却突然笑了起来,笑音凄厉,像个不可救药的疯子:“哈哈哈哈,你信了,你居然、你居然信了哈哈哈!”
孟钦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一些,裴昭咳嗽几声,孟钦的手又往里收了收,让裴昭体会这生生死死来来往往的痛苦。
再又一次收紧后,孟钦猛地甩开手,裴昭被甩到墙上,心肺像是被撞得要颠出来一般,陡然呕了一大摊血。
“别跟我耍花招,你再聪明,裴家再得宠,人死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”
裴昭面色苍白,抬手随意抹去唇边溢出来的血,他撑着墙壁勉力站了起来,深吸一口气,踉跄着走了几步,随意地坐在地上,捡起那枚龙佩:“不愧是两江最好的工匠制成的,可真是结实,这么摔都没有损害分毫。”
白玉龙佩是用最好的上用之玉所制,玉者,易碎。
孟钦的脸色变幻莫测:“这是假的?”
“两江有一种石头,磨成粉,用胶和在一起,晒干了便会晶莹剔透,像是玉一般。常有商贩拿这东西充玉作假,王爷离开两江太久,怕是都忘了。”裴昭的眼角泛着红,嘴角勾起,那个白玉般的公子此刻如同地狱来的鬼魅,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我画了这个图,找了工匠做了这枚龙佩。
“陛下赐给我这枚龙佩,让我方便行事。”
他说的两句话完全相悖,孟钦不知道他的意思,浓眉皱起。
裴昭又站起来,说:“陛下早就怀疑晋王行事不端,让我来两江就是为了釜底抽薪,断王爷后路。
“陛下对晋王信任有加,陛下的儿子中也就只有晋王你能担大任。临安王母妃被嘉贵妃除掉,自己又被外放多年,早就与晋王母子势如水火,他立誓要为母妃报仇,我想着,裴家和晋王没有往来,我那个弟弟却和临安王一直交好,不管我愿意或者是不愿意,王爷多疑,等你登基,我裴家就会被划成是临安王一党,成为王爷你的眼中钉,肉中刺。所以为了裴家,我必须支持临安王。这一次来两江,是我和临安王谋算好的。”
孟钦愣住,裴昭把事情的两种可能性都说了出来,哪句都像真的,又都不像真的,他分辨不清,心下陡然慌乱起来。
裴昭的声音则在下一刻变得高亢:“我在今夜找上王爷,是想麻痹王爷的心,让王爷龟缩不前,不敢去两江,然后返回长安。其实两江什么也没发生,王爷不去两江就是抗旨不遵,陛下自然心中不满,对王爷厌弃。
“我在今夜找上王爷,是来拖延时间的,在我到村子的时候,已经另有一队人马赶赴长安,将两江的一切都告诉陛下。陛下得知王爷的所作所为,龙颜大怒,王爷就再也没有继位的可能。”
裴昭顿了下,扯唇一笑,眸底有流光一转,亮得人心惊。
他突地上前一步,孟钦莫名下意识地后退。
裴昭声音温和道:“王爷,你觉得我说的,哪种可能才是真的呢?”
孟钦被裴昭说得心乱如麻,从来不知退的他莫名其妙在眼前这个书生的逼近下,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,又退了一步,直到后背整个贴到墙上,他才陡然回过神,拳头捏得紧紧的,额角青筋暴起。
裴昭淡淡一笑,继续说:“进京的人马在明日辰时等不到我,便会认定我死在王爷手里。他们手里,有我用血写的遗书。谋杀当朝大臣,罪加一等。裴家的所有门生故旧立时就会倒戈相向,临安王振臂一呼,便可获得他们的所有支持。”
今夜裴昭敢来,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。
哪怕他说的话都是假的,但透出的背后的信息却是真的——孟钦若是下手杀裴昭,后续会有数不清的麻烦。
“晋王殿下。”裴昭出声,字字漫不经心,却诛人性命,“您敢杀我吗?”
孟钦下令把裴昭一行人捆着看押起来,派出去几队人马,一队往长安去追可能去报信的人,一队去两江,找他的下属问问清楚,还有一队从小路出发去解忧帮,将解忧帮还在帮内没有出任务的人都买回来。
他就等上一日,到时候是真是假,就都清楚了。
裴昭单独被关押,他倒是很随遇而安,盘腿便靠在墙上闭眼睛小憩。
他脑中有一个疑影一直挥之不去,今日在见到孟钦之后,疑影越发大。
那就是解忧帮的立场。
解忧帮收人钱财,替人解忧,江湖和朝堂不同,自有其行事的规矩,轻易不能更改。你花了钱,就可以雇解忧帮的人帮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。
买凶杀人、抢夺东西,他和谢相思接触过,也因此接触到了解忧帮的人,这些事情他们都是干过的。
至今为止,他并没有听说过解忧帮的人因为在出任务时做过什么最终落网判刑。
左炎的事还是因为自己利用自己作案,最终才顺藤摸瓜被拽出来的。
解忧帮是个江湖帮派,却又很有背景。这里面少不了嘉贵妃以及孟钦的助力和打点,才能让解忧帮次次全身而退。
那么解忧帮为了报答孟钦,破坏规则让帮内的人去做孟钦的人,按情理来说是正常的。
可是因为解忧帮是个江湖帮派,这个正常就显得格外不正常。
江湖帮派重名声,规矩就是规矩,不容任何人破坏。多少江湖高手,为了名声便可以身殉之,名声,对江湖帮派来说高于利益,高于一切。
那么解忧帮肯给孟钦开后门,就显得不正常了。
要么解忧帮和孟钦还有别的关系,让他们不得不放下最重要的东西一力支持孟钦,要么……解忧帮的核心人物在故意为之。
如果是前者,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?
如果是后者……那背后的人究竟是谁,目的又是什么?
看今日晋王的反应,他对左炎自爆嫁祸裴缓一事应该是一无所知,可能就连左炎是解忧帮的人他都不知道。孟钦虽然狠厉,但心思并不是十分缜密,能想出这种办法的应该不是他。
那便只有嘉贵妃了。
解忧帮的人在嘉贵妃和晋王身边,被他们当成是最后的王牌,若是他能参透这个秘密,想办法策反他们,胜算又能多上三分。
“若是相思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
——“你居然就这么把我抛下了!”
那个暴怒的声音在耳边暴起,震得裴昭耳朵都快聋了。
傅清明给的药药效持续很长,谢相思这几日应该都是在睡着,方才醒过来。
——“亲了我之后就跑了,你是不想对我负责了是吗?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
——“你没有带我,也没有带桑明白照,那谁照顾你呢?万一有危险,谁又能去救你呢?”骂了两句之后,心声也变得柔和,她的担忧多于对他的气恼。
——“可能是我身体和常人不同,我昏迷前你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你说你是怀之,白照说,大公子字‘怀之’。”
——“你是裴昭。”
——“虽然这个事情挺匪夷所思的,可仔细一想,却是有迹可循。我有无数次觉得你不像你自己,我有无数次看着你的眼,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清冷的笑。”
裴昭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口上,那里的心,因为谢相思的话而跃动。
——“我喜欢的是对我好的你。”
——“你是裴缓,还是裴昭,对我来说,都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——“我现在莫名有一种自己赚了的感觉,裴昭啊,长安之光啊,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,是长安高不可攀的明月,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栽在我手里。”
——“怀之,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裴昭,那你还会喜欢我吗?”
——“我和你喜欢的类型,应该完全不一样吧?”
会喜欢你吗?
“会。”
不管他是裴昭还是裴缓。
他是裴家的人,不管外表多持重老成,骨子里都流着裴家的滚烫热血。
谢相思为他奔波,为他豁出一条命。
在他眼里、心里,杀出一条繁花似锦路,那片天地是她自己开拓的,他能做的,就是接受她,爱上她。
这是注定的相逢,和他是谁,她是谁,都没有关系。
问完那一句之后,谢相思的心声安静下来。
外面朗朗月挂在天边,已经是深夜,谢相思服了药昏睡那么久一下醒过来头也会晕晕的,这会儿应该是又睡了吧!
裴昭翻了个身,盯着那月亮,祈祷她今夜有好眠。
同一片夜空下的长安城,依旧和平时一样风平浪静,浪漫繁华。
皇宫深处,巡视的侍卫提着灯走在宫墙内外,换班交接,再由下一队侍卫继续巡视。
晋王走后两日,越武帝感染风寒病倒。这个时节的风寒一旦得上很不容易好,越武帝发烧两日,好不容易退了又开始昏迷不醒。
皇帝病倒,晋王不在,朝上推举临安王临时监国处理政事,自然遭到了晋王党羽的反对。
但晋王党最核心的人物——卫相自己身体也抱恙,没办法,最终只能退步,让临安王与朝上几位一品大员共做决策。
乾元宫内,传出一阵阵咳嗽声。
“陛下醒了!陛下醒了!”
“快,派人去宣临安王入宫,陛下要立刻见临安王。”
语毕,几个侍卫奉命立时从乾元宫跑出来,与此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个瘦弱的小太监,悄悄地朝着乾元宫西角而去。
梁瑞拿着软垫,扶着越武帝坐起来。
越武帝推开梁瑞的手,自己撑着龙榻下了地。
他立在殿中,目光扫过高高的房梁,顿了下又移开,去看雕花的柱子,最后停在那透过月光的窗上,声音虚弱道:“去外面看看。”
“陛下!您才刚醒,还是多歇歇,想要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。”
越武帝摇头,苍白的唇抖啊抖,一夜间衰老了十几岁:“朕知道自己的身体,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。”
梁瑞抹去眼角的泪花,复又笑着跟上去,在越武帝身后虚虚地扶着。
乾元宫正殿外,种着一排樟树,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,但却高高大大,遮阳最好。
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。
大越的盛世不是一代之功,要靠几代人一代一代传承,这樟树藏的是开国高祖皇帝的希冀。
越武帝涤**了大越边境,重整军事,让百姓免遭战火。
在他之后的皇帝要做的,就是肃清朝堂,整顿吏治。
他需要选一位圣明的君主,继承他的位置。为了选这个继任人,他的树苗已经栽下去二十几年了,如今该是他独当一面的时候了。
越武帝笑着,肺部一阵痛苦,他弯腰咳着。
梁瑞拍着越武帝的背帮他顺气,这时外面传来几声闷哼,梁瑞转过头,就见一个侍卫应声倒在宫门口。进而几个面生的护卫进来,立在两侧,迎着雍容华贵的嘉贵妃走了进来。
“臣妾听说陛下醒了,实在是惦记陛下便特意过来看看。”
梁瑞见势不好,喊道:“御前护卫,护驾!”
回应他的,却是无声的寂静。
嘉贵妃拖着华贵无双的裙摆,轻移莲步走向越武帝的方向,笑意盈上面庞:“陛下身边的护卫无能,保护不了陛下,臣妾替陛下做主处置了他们。”
“咳咳咳……”越武帝咳得更加厉害,他扶着石桌的边缘坐下,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女人,“嘉贵妃,你、你敢谋反?!”
“陛下错了,臣妾不是想谋反。”嘉贵妃坐在越武帝的对面,拍了拍手,面生的护卫之一呈上一个匣子,“谋反者,图谋反叛。可臣妾不是要反叛陛下,只是帮陛下解决麻烦。国无继任太子,朝上朝下纷争不断,总是不能安定。陛下,应该早做决断才是。”
嘉贵妃打开匣子,里面是一册明黄的空白圣旨。
“晋王出身高贵,战功赫赫历练有成,朝上朝下无不敬服,若有晋王做太子,可保天下安定,陛下亦是能晚年安心。”
这话近乎是明晃晃**裸的威胁,如今宫禁在嘉贵妃手中,临安王人在宫外得不到消息进不来,若是今夜越武帝不就范,那嘉贵妃便会弑君,再伪造遗诏,传位给晋王。她本有更好的办法,可如今晋王不在,越武帝在弥留之间,召临安王入宫是什么意思不用多说。
越武帝支走晋王,就是为了今日。
争夺储位之事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
嘉贵妃虽然兵行险着,也是早就看好了算准了的。
如今越武帝在她掌中,她和晋王自然立于不败之地。
越武帝盯着她久久不语。
嘉贵妃温婉一笑:“臣妾来伺候陛下笔墨吧!”
护卫闻言,进殿内端来笔墨。
嘉贵妃起身,上好的端砚兑水,细细地磨着,不一会儿便出了墨。狼毫笔沾满墨汁,纤纤玉手衔着笔,恭敬地双手奉上。
越武帝久久没接,手指一挑,那铺开的圣旨被掀了过去。
“朕自认对你们母子不薄,你宠冠后宫多年,晋王,亦是朕最疼爱的儿子,你们母子为何,为何要做出这许多不堪的事?”
嘉贵妃面色一变,缓缓地将狼毫放下。
“臣妾确实是宠冠后宫,人人艳羡。不管臣妾做什么事,陛下都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,从不苛责追究。钦儿在朝上朝下风光无限,在众皇子中独得头筹。可是陛下,这些真的是您真心想给我们母子的吗?”嘉贵妃笑了笑,满是苦涩,满是怨恨。
“一开始臣妾也以为您是真心的,可自从孟云客从临安回来,在朝上那么轻易就得了好名声站稳了脚跟,臣妾就明白了,臣妾和钦儿这么多年做的,是陛下竖起来的靶子,也是陛下握在手里的刀。
“臣妾曾经也视陛下为夫君,是臣妾毕生的依靠。可陛下一直防着臣妾,防着卫家,陛下放任卫家,是捧杀。最终您可以不费一分一毫,不动摇大越江山,最终就能铲除卫家。从想明白这一点开始,臣妾的心就死了。君臣夫妻做到如此地步,也是真的没意思。”清泪不自觉地滑下去,只流一滴便被嘉贵妃拂去,她的眼生得很媚,此刻却不见一分娇娆。
“陛下问臣妾为何要做这些事,臣妾也想问陛下,陛下何曾真心诚意地待过臣妾,待过钦儿?”嘉贵妃笑了几声,摇摇头,“不重要了,这些都不重要,臣妾不想知道答案。事已至此,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。一是陛下写下传位给晋王的诏书,立时下旨让晋王回京继位登基,臣妾和晋王会保陛下平安直到陛下百年。二是今夜有人谋反刺杀陛下,臣妾清君侧击退叛军,剿灭叛军首领。陛下临终前口谕,传位给晋王。”
“谋反?何人谋反?”
“自然是临安王。他见陛下龙体有恙,却想传位晋王,心怀不满,伙同兵部尚书黄现谋反。”
“咳咳……”越武帝空咳了几声,面色发青,“如今兵部在云客手里,你就算掌了皇宫又如何,皇宫禁军和兵部人马比,根本不值一提。你就算弑君,云客也自会过来为朕报仇。到时候长安就在云客手中,你的阴谋诡计根本不可能得逞。”
“陛下久不打仗,难道忘了,能调动军中人的不只是兵符,而是人望。我儿在军中多年,人马多在两江,可长安也有。臣妾一早就让皇城兵马司到城外调兵,说今夜有贼人谋反,一旦孟云客动手,城外的三万兵马便会入城。‘谋反’的临安王在对战中死去,长安得以平静。”
“砰”的一声,越武帝一圈捶在石桌上,声音闷闷道:“朕原本以为你也只是有些小聪明,可如今看来,你如此心机,如此手段,更胜你那个在朝上搅弄风雨的兄长。卫氏,朕还真是小瞧了你!如今看来,朕中的毒,皇后多年缠绵病榻,也都是你的手笔吧!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嘉贵妃轻轻地笑,眼中满是得逞的兴奋,“兄长曾告诉我,江湖上有个专门做见不得人买卖的帮派,叫解忧帮,只要出银子,他们什么都能做。兄长已经资助解忧帮多年,为的就是给钦儿以后铺平道路。自从知道陛下的心思之后,臣妾就想,既然陛下想养蛊,有意放任,那臣妾倒不如成全陛下。臣妾让解忧帮的人制了两种毒,一种让人缠绵病榻,一种能立时取人性命。前一种给了皇后,后一种,自然是臣妾孝敬陛下的。这事连钦儿都不知晓,陛下毕竟是他的父亲,他行事果决,却不肯对陛下下手。”
说到这儿,嘉贵妃叹了口气,无不可惜地道:“只不过陛下真是命大,又有鹿鸣在,中了噬鬼毒也并没有立时驾崩。”
“鹿鸣,也是你杀的?”
“他太碍事了,臣妾本以为除了他就万事大吉,可又蹦出个裴缓,裴缓的血竟然还能有给陛下续命的功效。”嘉贵妃将掉下些许的金钗往鬓发间推了推,指尖缠绕着钗头凤口中垂下来的珍珠坠子,“臣妾就让钦儿去做,让解忧帮的人去杀裴缓。他以为杀裴缓是为了不让裴家帮孟云客,却不知道臣妾本来是这个意思。只是后来杀他不杀他,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上天给不了臣妾想要的,臣妾就只能自己去争了。”嘉贵妃望了望天上星、星间月,无甚意味地笑了一声,随后又走到越武帝面前,将卷起的诏书重新展平。
狼毫重新蘸满墨汁,递到他的眼前。
“陛下,动笔吧!”
“长仪。”
嘉贵妃的凤眸一凝,长仪,是她的名字。
自入宫中,她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,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。
越武帝似是十分疲惫,垂着脸,花白的鬓边宣告了他的一生将就这么结束。
他说:“朕并非无情之人,若你愿意回头,朕对你,既往不咎。”
嘉贵妃的表情有所松动,但也只是一瞬而已。
“臣妾早就回不了头了。”
她将狼毫往前递一寸,越武帝盯着她良久,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堙灭,一片死寂。
越武帝道:“你可知,卫启是如何知道解忧帮的存在的?”
嘉贵妃不解,越武帝闭上眼,说:“动手吧!”
嘉贵妃愣怔住,只听一阵极其清晰的东西破开的声音,然后胸口传来撕裂的剧痛。
一把刀,从后面插进她的胸膛。
刀把上悬着细细的链子,链子的尽头,在乾元宫寝殿的房梁上。
谢相思从房梁上跳下来,走到嘉贵妃身后,将刀拔出。血喷涌而出,染红了脚下这一片土地。
嘉贵妃倒在血泊间,眼睛睁大,手用力地伸,想要抓住什么。可这一刻她什么也抓不住,什么也没有了。
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错了哪里。
嘉贵妃认为自己掌握了宫禁,但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个局。
她身边的自认最可靠的,晋王留下的,解忧帮的人,除了听命于雇主外,更听命于帮内的命令。
解忧帮从来都不是一个江湖帮派而已。
昔年,是越武帝有意让卫启的人探知到解忧帮的存在,那之后的种种,都是为了今夜。
铲除了卫家一党,云客便能好好地、安心地整治吏治了。
谢相思收了刀,对着越武帝拱手:“陛下,都已经解决了。”
除了嘉贵妃的人被屠杀殆尽外,宫内不会有动乱,城外兵马也不会有异动。
今夜长安没有缭乱,只有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