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 曲罢不知人在否02

绯红的光透过枝叶淡淡洒下,勾勒出那人如玉的轮廓,仍是一般无二恬淡,却为何,为何让人觉有几分萧瑟?兰王不禁更紧地握了他手,直到那冰凉指节也将他的反握。

“你莫恼我,是你不该冒险在先。”君潋转身看他,温润眸中有着光芒跃动,“我才不得不行险招在后,只盼能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

“我恼你什么?”兰王只觉一股血气涌动,心中似悲似喜,皆搅和入那眸中光影纠缠,“恼你为我担心?”

“其实我这次也的确是有些鲁莽了。”君潋微微苦笑,“我没想到如今朝中形势竟会如此吃紧。”

“哦?”兰王没料他竟会主动提及朝政。

君潋环顾四周,只见山涧清澈落叶逐水,四下空寂鸟鸣偶闻,便掀袍迈步而上,边走边道:“你在我面前装的什么糊涂?我远在江南风声不闻,你在京中只怕已是厉兵秣马与人排开阵势了吧?”

“你可莫要冤枉我!本王可是一心朝政,不,一心念你,别无……”

兰王还没贫完,已被君潋瞪回,只见他清冷一笑:“谁在和你开玩笑?你当知我,我也不是个读死了书的人:自尧舜以下,有几个皇位是谦让着来的?如今大变在即,你不动,别人也要动。”目光清亮如水,却不知其中一丝惘然,“更何况,我还不知道你?你又岂是易与的?”

兰王见他认真,不由敛了戏谑,微微一笑:“不错,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?不过潋,你这话似乎重了些吧?不就是皇太后身体违豫吗?何来‘大变’之说?”

君潋看了他眼,见他确不是在玩笑,反有些疑惑,思索片刻,方才问道:“你可清楚皇太后的病情?听说王妃已经赶过去了,是吗?”

兰王点头:“不止是她,王妃诰命去了多半,须知这可是个巴结效忠的大好时机。我倒也没刻意让她去,是她自己非要去不可,要知她和大嫂二嫂可都是太后的侄外孙女,平日里就竞相承欢膝下的,此时哪能落于人后?”说着已微勾了唇角,停顿了会儿,才又道,“反正是呼啦啦去了一片,太后却说要静养,谁都没见,只安排着都在东都住下了。几个亲王妃虽说就住在行宫里头,却也不是很清楚太后的病况,只猜想老人家上了岁数,毕竟身子骨虚弱,一旦违和,确也是难治些的,只怕要得痊愈,还需等些日子。”

君潋沉吟着,没做声。

兰王便道:“太后这一病不要紧,父皇却确是紧张得很,竟立刻动身去了天坛,只一心祁福,竟是谁也不理会,连朝政都扔给我们兄弟了,着实让人猜不透呢。他和太后这一东一西的,两头都虚实难辨,却又偏偏能不松不紧的牵制着朝中形势……”

“互为犄角之势。”君潋接上他未尽之言。

“不错。如今朝中的确是如你所说,不过厉兵秣马的可远不止我,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动,可又谁都没率先动手,只是暗涌。”兰王漫漫说道。

“此时要么不动,要动就必得先发制人。”君潋浅浅道来,“只是这先机在哪儿,只怕是谁也不敢说能猜透吧?”目光悠远,掠过层层云霞枝头,“皇上和太后这番虚虚实实、外松内紧,到底是有何打算?这样的层层防范,防的究竟是什么啊?”

“你说‘防’?”兰王目光锐利,光华于幽深处隐现,“怎见得?”

“王爷是‘只缘身在此山中’么?”君潋宁定一笑,“你想想,皇上干吗要将朝政全部交到你们几个王爷手上?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几个争权夺利相互牵制!此其一。其二,皇太后那边既是要静养,不需人侍奉,又为何将王妃她们统统留下?这不是在防,又是在干什么?”

“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,我看我们弟兄几个可没一个像是能因妇人而为人所胁的。”兰王冷笑,不以为然。

“王爷错了,此非关私情,而在于不得已。”

“不得已?”

“对,不得已。王爷想想: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门?她们哪一位身后不是贵胄门阀?王爷们即使再狠绝,怕也不愿得罪那些权门吧?此岂非不得已一?再说了,王爷们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极位,却落下个抛妻弃子的不仁之名,这皇位怕是坐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。因此现在就必须先忍耐,这忍耐虽苦,却也是不得已啊。”边说边继续向上跋涉,山径已越来越窄,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,两三片红叶翩翩坠落,他轻叹了一声,“王爷,我说得对吗?”

“非但是对,简直是透彻!”兰王朗声而笑,“什么叫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今日我算是见识了。”

君潋横他一眼,转身欲行,却被他一把拉住,山道狭窄哪容他挣扎,转眼已被他带进了怀中。抬起眼帘,见他眸中含笑,牢牢凝视中掩不住的气定神闲,蓦然省悟自己所说大约他也早已心中有数,这番故作不察、虚心求教,当是只为了将他牵扯进来,不由一阵气苦:昊啊昊,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?潋与你早已是一体,就算我心求立旋涡之外,我身也逃不开这巨浪滔天。君潋早已甘心与你纠缠不休,你还何需如许试探?

一阵秋风袭来,凉意飞窜,胸中忽然一阵窒闷,他不觉闭了眼,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去。

“潋,怎么了?不舒服了?”兰王忙箍住他。

君潋深吸了口气,方睁开眼,任面前那关切目光直扑心坎——罢了罢了,就此沉溺了吧。转身反抱住他,听得两人心音唱和,但觉言语已是多余。

正紧拥时,却听人声接近,脚步声错落着拾级而下,行至几步之外,却突然静寂下来。

二人抬眼望去,只见上面的几层石阶上站着十来个人,扶老携幼,想是举家来此登高过节,刚要下山,不想却撞见了二人相偎,一时尴尬,进退两难。

君潋便松了手,将兰王也拉到一边,让出山径来。

一个年轻后生便下了级台阶,似是要说什么,却被一老者拉住,向他摇了摇头,便自往山下走去。其余诸人也都一一跟上,面上神情不一,却也有几个越走越慢,最后几乎是停在了路上,不住向他们瞥来。

兰王终于忍耐不住,拉起君潋就往道中间走。

君潋却迟疑:“还往上走啊?”

“没多远就到顶了。”兰王道,“听说山顶上有片湖泊,湖旁野菊正艳,潋,我们一起去看看。”

“可我有点累了。”并不全是推辞,方才胸中的难受还未缓解,心知自己最近境况,能撑至此地,已是竭尽所能。

“我背你。”兰王没有二话,已下弯腰来。

他心道此时再挣扎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,便趴到他背上,轻声道:“你小心点。”

兰王一笑,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,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纷纷让路,眼中光景如何,早已不在二人注意。

君潋伏在兰王肩头,听得他气息平稳,虽身负一人,却仍如履平地,同时更感到自己气息绵弱:究竟是怎么回事?这身体竟是一天坏过一天——虚弱——血虚?气虚?还是心虚?想到方才众人看过来的目光——那些看昊的,心头不由针扎一样。

正胡思乱想,却听兰王轻笑,哪壶不开提哪壶:“你说那些人方才在看什么?”

“反正……不是在看我。”他含混过去。

“不看美人那能看什么?”兰王笑得更欢,“难道看我?”

“就看王爷你呗!”他抬手给他一下,目光无意一扫,却陡然一跳:明白了!潋明白你的意思了!“他们是看见你身上的朝服了吧?”他是见惯了的,竟没发现匆忙赶来的兰王身上还穿着朝服,而唯一能遮掩身份的鹤氅,还披在了他身上。

“潋,你说……”兰王喃喃地问,“要是没这身行头,咱们俩今天会怎样?”

“被人打得抱头鼠窜?”他苦涩一笑。

“那是你!我才不会那么没用,我可是武功盖世!”兰王笑得并不比他开朗。

“那……”他想到了什么,却不愿开口。

兰王似笑似叹:“只怕,咱们哪还能站在这里啊?!”

须知世间容不下!

万千挣扎万千恨,不就为了这句话?!

喉中一腥,一点嫣红已映上了雪袖,君潋忙将那一角掖进手心,所幸是在那人身后,然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怎样也压抑不住:

昊,是你比我清醒,是你比我先看清啊!

尝愿生在百姓家,原来是我矫情了:若你不是千岁之身,你我谈何金殿相逢?你我,所谓情,所谓爱,都是不容于世的罪孽,失去了权力的保护,我们还是什么?我不再是“佞幸”,你也不是“昏王”,可我们还能活下去么?

而今艰辛而今苦,正是因为我们还在一起啊!看到如今,竟才想透:我们、爱、生存,竟是从开始就和权力不可分割。你的狠,你的绝,你的不择手段,我知道,都是为了我们,为了我……

我什么都明白,明白的。

可喉口心头为何仍是那般酸涩?

“潋?”

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瞳,以为他发现了什么,忙将袖口捏得更紧,却听他道:“到山顶了,你下来看。”

依言看去,果见落霞与孤骛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成片的野菊洁白有如清雪,在碧色天水间燎原般铺展着。

兰王拉了他手,走到湖边,天光云影漫然而过,人世气象**漾于波,不但是兰王,就连君潋一时也只觉心头旷达,万千沉浮于胸中纵横开阖。

兰王神色安详,缓缓言道:“兰卿,总有一天,我要与你如这般并肩看天下!”

虽有预感,君潋却仍不免心头一震,但此情、此景、此心,哪一样是能拒绝得了的?

天下啊!凝眸于那十指交扣,心知君潋二字从此便要与这江山纠葛:会当临绝顶,才得一览众山小,天长地久要用自己的双手求获!终于绽放一抹微笑,语仍清淡:“昊,不管你做什么,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的。”

兰王一声欢呼,将那人抱个满怀,天风一时激**,无数霜叶纷纷落下,胜似花雨缤纷。

江山如此多娇,难怪英雄竞折腰!透过兰王肩头,君潋凝望此美景,心头一阵感慨。

却不知兰王只道怀中充实、心房满满,哪里还有一丝空隙放进一水一山?

一生一代一双人,纵情深若此,却也终错会了这一瞬心念……

水天那头,一群飞鸟点破沉寂,君潋望向那头云蒸霞蔚,问道:“你可是打算要抢先机?”

兰王摇头:“如今之势还不允我妄动,我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,不知该如何利用。”

“什么消息?”

“宫里短了瓶‘点幽蓝’。”兰王沉声道。

君潋暗吃一惊:须知这点幽蓝乃是皇家独有的剧毒,其毒性不下于鹤顶红,却又无后者之烈,能置人于死地而毫无痕迹。因此,皇室收藏之也是小心翼翼,据说是派专人保管,定了数目的,除奉圣谕,任何人都不得动用。“你难道怀疑……?”

“你也这样想?”

“不,我不敢这样想。”君潋语音飘忽,却字字拨人心弦,“毒害的事,为何要在现在做?天时地利人和,哪样也不致把谁逼到那份上去……我想那瓶药只怕是别有用途……”

“你总把人想得太善良。”兰王冷笑了下,“宫里头的事,有几件是能按常理推断的?我看不管这药的下落如何,父皇都已经开始防范了。方才你问说防的是什么,现在可能解释了?”

“能解。但却不为这瓶毒药,这药只让我更确信一个猜测。”君潋清浅一笑,眸中隐隐有光。

“什么猜测?”

君潋看向他:“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:这次病了的恐怕不是太后,而是——皇上吧?”

兰王眸光一跳:“怎讲?”

“王爷你想,皇上这般大费周章难道真能为了一瓶毒药?皇上他大权在握、天下归心,这点鬼蜮伎俩他如何会放在心上?而他却一反常态地借皇太后染恙而避到了天坛,这只说明了一点:那就是皇上目前只手控制不了局面。所以他才不得不开创如今这制衡之势:一方面借助皇太后的力量,一方面则让各位王爷互相牵制。”君潋静静说道,“我猜想点幽蓝至多是条导火索,又或者根本是皇上自己放出来的风,要将朝野的目光都吸引到那瓶子上去,而不让人猜到那个最容易想到的答案:什么才是皇上他老人家最紧张的?惟有龙体欠安,却储位未定。”

兰王长出了口气:“老天!潋你怎想到的?”

君潋微笑:“其实这是个最不用动脑筋的猜测。王爷和其他人只怕是身在京城,又对八面来风都太过在意,这才会失了判断。”

“但……你又怎能这样肯定父皇的病与点幽蓝无关?”兰王沉吟。

君潋只是一笑:“我也不知道,不过是些执着的预感罢了。”

兰王隐约觉他话外有音,却不及细究,脑中飞转不停,又道:“但父皇身体一向康健,禁宫一块虽说是四哥管着,我却也一直是有注意的,并未听说父皇最近有甚不适啊,四哥那头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。”

“只怕是皇上刻意布置了吧,又或是病起突然?”君潋也有些揣摩不透。

“突然?让我想想,父皇最近似乎召见得少了些,自从那次圣寿宴之后,他好像的确是再没单独召见过谁……啊,对了,是什么时候来着,似乎听说父皇喝水时呛着了几回……啊!”一道闪电划过脑海,言语中不觉已带了颤音,“父皇他会不会是……中风了?!”

听他这一说,君潋也反应过来,两人默默对视一眼,心都往下一沉。

兰王踱了两步,盯着那头落日,半晌才说道:“我看,这是十有八九的了。难怪父皇要这样费心思,只是不知他到底心意如何啊。”

君潋走到他身边,温温一笑:“君潋又要说句傻话了,你可别恼。”

“什么话?”兰王正思绪芜杂不堪其扰,见夕阳之下他柔和一笑,竟然顿时宁静了许多,顺手拉他席地而坐,柔声道,“你说说看。”

君潋伸手抚弄着身旁野菊,淡淡道:“王爷你看这些野花,每一朵都生得差不多似的,但仔细看来,却是一花一千秋的。哪朵枝好,那朵花娇,只要是明眼人好好观察,便都能看出端倪来,谁也埋没不了,可硬要说哪朵是最美的,却又有些困难。如今朝堂之上,各位王爷也如这**一般,在皇上眼中自然个个都是好的,有什么缺点,皇上也知道泰半,所以在他老人家来说挑谁不挑谁只怕也是两难。”清风吹来,拂乱了几茎发丝,他伸手拨开,放眼而去,遥指风中花枝飘摇,“可是现在,一阵风来,你看这些花,区别就明显多了:有的折了,有的落了,却更有完整无缺的。何也?盖顺风而动耳。”

“你是说:我什么都不要做,顺着父皇的意思办就好了?”兰王把玩着几片落花。

“皇上既然不想让人看出来,那就跟着他隐瞒好了。王爷该办什么差便办什么差,想查什么东西也只管跟着别人去做个样子,只要把握好二者分寸——何者要尽心尽力,何者是蜻蜓点水。皇上是天底下第一明白人,自然会了解你的心意、你的体贴。”

“好!就这么办!”兰王击节而起,一把抱住君潋,手中花瓣撒了他一肩,“我的潋啊,你简直就是孔明再世!”

“少来!”他悠然一笑,避开他凑近的唇瓣。

他却不依不饶,呼吸已近在睫前:“你怎么能什么都料得到呢?”

闻言,君潋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:昊,你真当我是神吗?潋能做此判断都乃事出有因啊。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:只因我已猜到了那瓶点幽蓝的去向……

一抹苦笑还没成型,唇已被人狂热地掠夺了去,他闭上了眼,一声轻叹便碎在了唇齿纠缠之间。

重阳过后霜降,冷清秋意一日胜似一日。天虽仍高远,却已少了几分当初的明朗,蓝底子上透露出掩不住的灰色来。

之惟告诉了父王成王交代的事。兰王听了,未发一言,便自去了成王府。

之惟于是留在君宅相候,一直等到掌灯时分,却仍未见他归来,不由有些心焦。望望对面而坐的君潋,只见他神色如常,教人猜不透他对那事是否知晓,犹豫了下,终是忍不住问道:“先生,你……”

却不料——“该微臣了?”君潋手上棋子就要落下。

之惟忙拦住他:“先生,我还没下子呢。”

君潋收了手——原来竟没一个心思在那棋枰之上。

之惟暗笑,故意轻咳了两声,才重重落下一子。

君潋垂睫凝视着棋枰,见状似乎一怔,随即便笑了:“世子棋艺又进步了,请容微臣好好想想。”

“先生不急。”他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,悄悄凝睇于那沉吟的身影,见白衣清寒,在外随意地披了件夹衫,光影流照皱褶之上,恰似一江春水蜿蜒。正心猿意马时,忽见那人抬起头来,他眼波一**,忙又看回棋盘,这一看不由一愣:“先生,你下在哪儿了?”

“微臣还没下呢。”

“啊?”他忙再细看棋局,终于不能置信地发现棋盘上扭转的形势:方才还成竹在胸的布局竟在刹时倾覆。

君潋看来早知他疑惑,如今换成他假咳连声,遥指棋盘微笑:“世子,你方才那子是不是放错地方了?你本是想放在这里的吧?”

果然!他懊恼地看着自己放错位置的棋子,再懊恼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反败为胜的人。

君潋笑得好生无辜,懒懒挑眉看他:“可要悔棋?”

烛火一跳,映那容颜如玉,之惟一呆,随即咬了咬牙:“不悔!”

君潋被他咬牙切齿模样逗得差点又笑,却正瞥见少年眸中的某些深沉。淡淡一笑,他不动声色,拈了枚棋子在手:“世子既不悔,微臣可就要趁人之危了。”

之惟目光被拉回棋盘上:“先生可不要把大话说早了,看我如何只手扭乾坤!”

“是是,微臣不敢轻敌。”

之惟听他语中带笑,不由涨红了脸,反驳道:“先生可要小心了!方才连输三盘的人可不是本人!”

君潋不以为然:“方才是微臣大意所致,若我认真起来,连你父王也不是对手呢。”

“先生能赢过父王?”兰王在皇室中素有“国手”之名,之惟自是向非敌手,如今这手下败将却大言不惭,由不得他不信。

“怎么赢不过?”君潋眉间隐隐含笑,“与他对弈十年,总归有输有赢。”

十载流光偷换,面前人影早改,奇的却偏有什么仍留原地不动,影影绰绰,重合入眼前少年执着的眼睛:“可有凭据?”

“凭据?”他想了想,言道,“世子可是清楚微臣武功之微末的吧?”

“怎么?这与下棋有关?”

君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,一面轻捋衣山带水,一面扣启光阴之门:“初与你父王下棋,我也确是屡战屡败。你父王便道我是未尽全力,于是就提出以后下棋要有些彩头。”

“彩头?”

君潋两颊飞霞忽现,停了停才又道:“还不是你父王坚持?!我只得答应他:若是以后我再输棋,便要随他学武。”

不提赢了如何,之惟自也识趣不问,只道:“原来父王还是先生的先生啊。”

“才谈不上。”他忙否认,“世子有所不知,其实微臣在家中也曾习过些武艺。”

“哦?”

君潋目光投入纵深秋夜,缓缓言道:“君家百年诗书传家,历代既有名宿大儒辈出,也有不少人因循魏晋风骨,我自小耳濡目染,难免不受其影响。遥想那竹林七贤纵情天地,王谢世家傲情江东,如此种种怎不令人心驰神往?更何况连诗仙太白也尝愿‘我乘素舸同康乐,朗咏清川飞夜霜’,若真能一生如此,该当何等快意潇洒?现在想来已然是儿时痴梦,那时却也曾暗发宏愿:要效谪仙人仗剑狂歌游五岳,‘倒着接离花下迷’。于是,年少时还真曾请人教过几天剑法……”

谢公宿处今尚在,那时少年又如何?

之惟顺那人目光望去,但见萧索,几茎秃枝寒影与窗棂交错。

君潋似也不堪此秋意深重,收回了目光来,望着棋线纵横,继续道:“但以那时孩童心性,哪里肯真苦练?自然是以追求姿势居多——反正李白当年身携宝剑还传说是未开刃的呢!所以你父王就说我的武功都是绣花枕头——中看不中用,便非要教我扎实根基不可。可微臣都这把年纪,哪里还肯吃这个苦?他却不肯罢休,终借了下棋这个由头来强迫于我。”

听他语气,似对这“用心良苦”颇有物议,之惟不由笑了。

“不过,我又岂是那么容易教他得逞的?”君潋也微扬了唇角,“自定下了这个‘彩头’,我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。如此下来,与他下棋至今,我的武艺终仍能停留在‘金玉其外’,世子可想,微臣能输过多少回呢?”

“只怕先生偷懒才是武艺不济的真因吧。”之惟却撇嘴,“以父王那样的盖世武功,只要是肯指点,就没有不受益的。”

“呵。”君潋也不再反驳,只自落子枰上。

之惟于是也重整旗鼓,边下棋边道:“先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学生真是好羡慕先生,不但平时能这样见识父王武艺,还能与他同上战场欣赏其马背英姿!”

君潋听后,只是苦笑:“傻孩子,沙场有何英姿可见?血海刀山只教人担心都来不及。”

“先生是关心则乱。父王战神之名威震四海,我虽没机会亲见战场上他何等骁勇,却也曾亲眼见过他独斗数十高手却毫不落败!试问如此身手,有多少可担心的?”之惟少年心性,不由一阵热血沸腾。

却不知君潋动了眉峰:“数十高手?是何来历?”

“都是御前侍卫,个个真刀真枪!”他答。
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君潋追问道。

之惟便将那夜为救狱下君潋,他怎样闯宫,怎样见皇上,最后又怎样与兰王同闯宫门的事说了。

“竟有这样的事?为什么谁都没告诉我?”君潋听后喃喃。

“先生,有什么关系吗?”他只意识到他久久没落子。

“没什么。”君潋良久才捻起一子,放下,又问,“世子,你方才说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?”

“对。而且那箭好生奇怪,居然没有箭头!不过父王还真是厉害,一把就将它抓住了!”之惟心不在焉地回答——他只注意到了先生刚才的一着昏棋恰让他有机可乘,脑中飞转百千念头却都只在方寸枰上,后来才知那时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样重要的机宜——

如果那时,他能抬头瞧那人一眼;

如果那时,他能凝神听那人一叹;

如果那时,他没说方才那番话:

如果那时,他能懂得那人更多……

或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:命运或有改写,天下或有不同……

然而,世上毕竟没有“如果”。

那时,他抬起头来相望,并不是因为想问先生到底想到了什么,还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为谁,而是因为听到了那人的轻咳,“先生,你怎么了?”

“呛着风了吧。”君潋以袖掩口。

后来他才恨透自己的傻:他怎能没注意到门窗紧闭——既无缝,何来风?

接着二人便又继续未竟的棋局,君潋偶尔咳嗽一声,很快便掩盖在了棋子提落声中。

“那箭……当真是直冲你父王去的?”下了几步,没想到君潋竟又问起。

“嗯。”他直觉回答,这才有些意识到对方的不对劲,举眸望去,只见那人修眉深锁,似凝神又似失神,一时竟看得呆了,不解他心思,更不解自己心思,半晌只嚅喏出句:“……先生,该你了。”

君潋忙落子。

之惟发现他竟没去提子,这样一来,己方顿时胜券在握。奇怪心底却无方才之兴奋,他反指指自己本该被吃的受困棋子,提醒道:“先生,这里啊。悔不悔呢?”

君潋未答。

烛火明灭,之惟见他顺手以剪拨了两拨。火苗陡长,光亮映进那无限瞳心,刹那间便碎在了那幽深旋涡,打着旋儿陨落,如同某种不死不休的纠葛。“先生……”凝眸良久,他忽觉口中问句多了几分沉重,“悔不悔?”

君潋终于望向他:“不悔。”

落棋无悔。

于是,终成定局。

之惟大获全胜。不知怎的,却有一丝惘然久久的嵌在少年心底,他看那人起身离座,打开了书房的门。一阵秋风登堂入室,凌乱那如雪白衣,那人却反又往前走了两步,背倚门框抬头望着天宇淼茫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在他身前,淡淡的,月光疏落,早错过了寒塘藕花影,只照见满池残茎纵横,难续月下香——惟余秋凉罢了。

听见他又在低低地咳嗽,之惟发觉他的夹衫落在了椅上,忙站起身来,手触到那袍子,却又迟疑:怎给他披上呢?他还不及他高,怎够上他的肩膀?何况他还背贴着门呢,又怎样近得他身旁?

不知究竟是哪个念头牵绊了自己,他的手按在那椅上,久久,却始终提不起那轻轻一件衣裳。

那……那就等他转过身来,等他一转身,他就将夹衫送上!一定!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,心跳隆隆而起,期盼着期盼着,那人却径直走出了门去。

他一怔,赶紧跟上,却见那人已步入了卧室。

门扉掩上,教他至今记得那一瞬心底的滋味——似怅然、似空虚,又似凄凉——可是因那一句“悔不悔”?当时他无从说清,直到许多年后自己也看尽草如茵、松如盖,方才懂得:有些事竟是要一辈子计较思量的。悔与不悔,各自用去一生各自见证。留给他的,惟有一份馨香……

然而几个时辰后,他却的确是悔了——

兰王是夜深时回的,一回来便见之惟趴在书桌上睡着,怀里团了件衣裳。他一扯,少年便醒了,道先生已回了卧室。他便拿起那人的夹衫,也往卧室走去,却见室内仍透出晕黄灯光。还没睡啊?想这懒人竟肯守侯,心头一甜,他无意中低眉看向手中衣物,念他芬芳,却——

“潋!”——已推门而入。

那头之惟也听见了他惊呼,忙奔过来,却见父王抱着昏厥的先生,夹衫滑落于地,几点殷红从袖口内面透露出来——他竟没有发现!还来不及追悔,心潮便埋没在了父王传唤太医的焦急声浪里。

晓来谁染霜林醉?

那一年的红叶据说艳得希罕:一夕白霜后,京郊山峦竟都赤霞染遍,一时间竟是满眼霜色红无数。然此美景却也引来了不少议论,言说此乃上苍降异,恐有变数。

九月初一,仍在天坛的圣上忽然颁旨:停本年秋决,以祈为圣母皇太后纳福。

朝中纷扰却半点难入此方岑寂,香烟缭绕中,之惟只见父王双手合十,虔诚祝祷:“佛祖有灵,弟子昊诚心祷告:愿以我身代他身,愿以我命续他命,只求他能健康平安……”

后面的言语已经轻得要用心去听,只求上苍也能听见这泣血祈望。

之惟在旁默默看着。自那日先生突然昏倒后,兰王便急召了太医诊治,然太医来了,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道是因太过操劳,又兼饮食失调,所以才会生不适,如能将息得当,相信定能好转。然而之惟却只眼睁睁地看着先生吃下了许多药,却仍旧缠绵病榻,后来竟至每日呕血。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,三七等吃了无数,却也难止那血丝蜿蜒。眼见那人日渐委顿,一天之中竟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。

兰王忧心如焚自不用说,广求天下良医的同时,向来不信鬼神的他竟开始频频出入寺庙,最后索性在君宅和王府都设下了佛堂,日日屈膝膜拜。

君潋醒时知道了此事,轻刮兰王鼻尖,轻笑他傻,言道生老病死岂能强求?

兰王却一把抓了他手,只一句话:“与卿生为并身物,死为同棺灰。”

君潋笑得甜蜜而凄楚,凝望他良久,直到再次陷入昏睡。

这一睡便睡到了九月这日,此间无数晨昏,兰王空对**人影,案上宝相,两者都不言不语,徒留人绝望心碎。

兰王向着佛像深深叩首下去,起时光线正照在他脸,那般枯涩无光。

之惟不由心头绞痛,正想出言安慰,却见有人推门进来,见了兰王,嘴唇动了两下,却又迟疑。他便问:“怎么了?”

兰王也转过头来。

那下人声音是抖的:“王爷,老爷……老爷他……不好了!”

兰王噌的就从蒲团上跳了起来,奔到门口时,竟被门槛重重绊了一交。

“父王?”之惟惊呼刚刚出口,便见他已爬了起来,旋风一般的冲进了君潋房里。

房里一片混乱,君潋双目紧闭,呼吸急促,身体猛烈的**着,片刻便是一阵,太医们有的在用金针刺穴,有的则忙不迭的将装满了冰的水袋贴到他额上。之惟看着一阵发憷,兰王早已上前将人紧紧地拥在了怀里。

“潋!潋!”他不停的大声地唤着他的名字,回应他的却只有急促的喘息,以及烫得灼人的温度。病骨支离已不盈一握,却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波又一波的剧烈抽搐,只把他的心也给扯碎。

“王爷,请王爷稍挪……”一个太医还没说完,兰王已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冰袋,紧紧地贴在了君潋额上。

君潋呻吟了一声,一阵抽搐方停,一阵又起。

“潋……”兰王的语音已然支离破碎,只又把人圈进怀里,死死地牢牢地环着,一松都不敢松。

“王爷……”那太医又上来,拿着袋冰袋,却苦于无从下手。

“这里!”兰王仰脖示意。

“王爷?”太医明白了他的意思,却迟疑。

“快点!给我拿过来!”兰王低吼,吓得那太医一个趔趄。之惟却只听出了其中的颤音,都说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,如今才知:那其中哪有什么威风凛凛?有的不过是恐惧满满,只怕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去。

他揉揉眼睛,却不料方才水雾未散,就又来新一浪泪水涌起,泪眼中只见父王用身体紧裹着先生,下巴贴在他头顶,用下颌与颈项牢牢固定着数袋冰袋,将那人的额、那人的身深深地深深地嵌进怀里,而将冰冷刺进了自己的肌肤、心底。

无论君潋怎样挣扎,无论过了多长时间,兰王也总保持着这个姿势。之惟知道:他怀中抱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,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撒手,从那时那瞬直到永世永生。

水,一滴滴地顺着紧拥的二人流淌下来,滑过君潋散乱的长发,像是雨点混入瀑布的流泻,最后一起在床沿汇成了一汪墨色深沉,分不清是冰融,是汗落,还是泪滴。就这样,也不知过了多久,君潋终于停止了抽搐,瘫软在兰王怀中更加局促地喘息。

“这个喘法……怕是不成啊。”一直忙于指挥抢救的医正轻轻对身旁的一个太医说。

“不成就想办法啊!”兰王却仍是听见了,转头就是一句。却不料这一扭头,冰袋顿时就滑了下来,他反应过来,想拣,却又不敢松手,只能眼睁睁地见冰水徒洒一床一地。他怔怔地看着看着,终于爆出一声嘶喊:“医正,你给我想想办法,给我救救他啊——我求你!”语音落时,泪飞顿化倾盆雨。

人人都只闻兰王英雄了得,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,却哪里能想见今日场景——情到深处,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——只见喊罢的兰王将脸贴在怀中人脸上,哭得像个孩子:“潋,你别再吓我了,好不好?你不要这样,我不许……我求求你……”

见此情此景,纵是铁石心肠也能软上三分,白发的医正紧蹙着眉头,不住摇头,一年轻的太医走近他道:“老师,我有个土法,不知可能一试?”

医正看了眼已成泪人的兰王,点了点头,示意他上去试试。

那年轻太医便找了几张纸飞快地做了个纸袋,呈于兰王道:“王爷,您试试,用这个捂住大人口鼻。”

“父王不可!”还未等兰王答话,之惟已叫出来:先生呼吸已是这般困难,再捂上这个,岂不要活活闷死?

兰王抬眼望着那太医。

那太医立时便跪了:“这是下官乡下的土法,还请王爷……”

还没说完,兰王已接过了那纸袋去。

潋,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你,你知道吗?

在那喘息无定的唇,他轻轻落下一吻——以后,以后的一辈子我都还要这样吻下去的,一辈子,你明白吗?所以现在,请你坚强。我也一样。

所以才能将纸袋套上那鼻那唇,即使心头止不住的凄惶:也许,也许下一刻那唇就会永远褪色……如果,如果是这样……

如果真是这样,如果上苍终不肯垂怜,那也由自己亲手来终结好了——此生所恋,不许谁哪怕病魔哪怕生死来抢——生相依,魂相系,纵同上了黄泉路,也必是要亲手泼了那孟婆汤!

潋,你可知?我只愿生生世世、世世生生与你魂梦相连,无关朝暮,无关阴晴;无关荣辱,无关浮沉;无关天地,无关死生!

你可知,可知我心?!

潋,我明白都是我任性纠缠,可能否请你在迁就了千次万次之后,再在今日梢停一程?

这一生,还没将你爱够啊……

所以,潋,请你,不要走!!!

薄弱的喘息隔着纸张传到掌上,一浪一浪,他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,像蝴蝶扑扇着翅膀,纵使花残蕊灭,却仍熄不了想飞的希望。教他更加死死地、死死地攥紧了那人身躯、那人呼吸,死死地不放——

皇天后土,请让他活着,让他活下去,行吗?

能不能再多给我们点时间啊,上苍?!

还能是谁染霜林醉?之惟见此情此景,才知只合离人泪。

大约不过一刻,却让人错觉千载,不知是否是真听到了兰王内心的呐喊,纸袋下君潋的喘息竟终于逐渐平稳,死水般的容颜上也慢慢有了丝生气微漾。

“潋,潋……”他却只会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,任太医们围拢上来。而那人似也感觉到了什么,眉心一蹙,一口鲜血便喷在了纸袋上,热量烫灼了他手他心,还没等反应过来,君潋已又一团血花吐出,浸透雪浪纸张。

“太医?这……?!”心如刀绞,他不知此时自己脸色竟比怀中人还灰败三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