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往事

枕头是**茶渣填的,闻上去有股苦涩的香味,美璃深深嗅着,缓慢睁开了眼睛,是了,这是靖轩喜欢味道……以前他喜欢的,就是她喜欢的。

她默默看着有些陈旧的床帐,在这全然属于少女美璃的天地里,实在太容易勾起回忆。处处有他的印记,他喜欢云纹,喜欢荷花,十三岁的美璃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整个闺房。

暗淡的烛光里,墙壁上挂了两三年的荷花刺绣虽然蒙了薄灰,上好的绣线仍然幽幽浮泛着悦目的色泽。

这幅刺绣——她皱起眉,是梓晴姐姐替她收回来的吧,她记得很清楚,判入安宁殿那天,她把它放在慈宁宫走廊的小几上了,因为那时的她,第一次意识到,她要不起这幅精贵的荷花图。

这是一幅苏绣精品,即使如此微弱的灯光,依旧能看清涟漪水纹,荷花更是鲜活灵秀,老祖宗给她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,叹息说这是苏绣名家杜月的封针之作,给她当嫁妆实在可惜。

两年前的她,并不能欣赏这幅绝世之作,只是看见如此精巧的荷花,想着能讨得靖轩几句夸奖,才多看几眼。及至听到“嫁妆”这个词,她更是喜形于色,扑到老祖宗身边,摇着老祖宗的胳膊,急切地询问:什么时候给我和靖轩哥定日子啊?

一边伺候的下人都轻笑出声来,意味深长。

老祖宗无奈地瞪了她一眼,训斥说:“姑娘家家的,也不知道害臊。”美璃这个孩子,傻得实在,喜欢靖轩就上赶着掏心掏肺,闹得人尽皆知,一点儿余地都不给自己留。

按说靖轩那个性子,并不是美璃的良配,可是现在满京城,谁不知道美璃格格放出话来,非庆王爷不嫁,她这个当老祖宗的,也莫可奈何。

“老祖宗,一会儿靖轩哥哥来请安,您就跟他说吧!”美璃对老祖宗的训斥毫不在意,只一个劲儿地催促。难得老祖宗明确说起她的婚事,机会当然要抓住!

“唉,你这个丫头……”老祖宗头疼。

美璃撒娇地笑,“老祖宗,嫁妆要多给我一点儿哟。”

老祖宗瞪着她,半天才数落一句:“这个孩子!”

靖轩从外面走进小花厅,立刻觉得所有宫女太监都看着他窃窃发笑,他皱了皱眉,不用猜,这种情况他碰见得太多了,一定是美璃那个丫头又在老祖宗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,连累他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!

拜见老祖宗的时候,果然看见美璃坐在老祖宗身边得意地笑,靖轩的脸色不由又寒了几分。

“靖轩啊,最近皇上是不是给你派了太多的差事,怎么脸都瘦下去了?”老祖宗心疼地问。

老祖宗怎么和他说起家常来了?美璃发急,暗暗扯她的衣袖,老祖宗啊,说正经事呀!

老祖宗不动声色地拍开她的手,继续和靖轩说些京城里的新鲜事。

眼看着靖轩起身告辞,美璃简直什么都顾不得了,跳下炕,跺脚埋怨地喊了声:“老祖宗!”

靖轩见状,眉头紧皱,走得更快。

美璃急得左顾右盼,连连顿足,想喊住他,又怕老祖宗不开口。

老祖宗平静地看着她,直到靖轩退出门口才伸手拉住她,语重心长地说:“丫头,说话办事要懂得察言观色。”

美璃愣了一下,懵懂地瞪大了眼睛。

老祖宗叹气,美璃年纪小,又是这么个脾气,嫁作人妇要学要改的事,实在太多!她爹娘又去得早,谁能剖腹掏心地对她细说女人的手段机巧?

“美璃,指婚的事,急不得的。贸贸然一说,靖轩要是铁心拒绝,就连本宫也不好相强,反而弄僵了。说话办事总要看时机,看……”

美璃担心靖轩走远了追不上,急慌慌的,无心细听老祖宗的指点,一知半解地连连点头,打断说:“懂了,懂了,不就是让靖轩哥哥在您和他说的时候不拒绝吗?我这就去找他说。”

不等老祖宗叫住她,美璃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,还好,靖轩刚刚绕出园子,她还看见他的袍角在门口闪了闪。

“靖轩哥哥,靖轩哥哥!”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去,靖轩的脚步没有放缓,头也没回。她终于追上他,死死扯住他的衣袖,拉他站下,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半天才说得出话,“告诉你个好消息,老祖宗要给我们指婚了!”

靖轩原本就不甚愉悦的脸,倏尔一沉,冷冷地看着因为欣喜和奔跑脸色潮红的她。

美璃发现他的注视,讨好地笑了笑,仰起脸直视他的眼睛,双眸亮闪闪的,满是期待。

“你很高兴?”靖轩突然心生恶意,双眉一挑。

美璃笑得双眼弯弯,“嗯!”她重重点头。他的态度比她预想的要好,看来今天和他说这话很是时候,“我也知道,你是堂堂庆王爷,嫁给你不能太寒酸。”她自以为精明地和他盘算起家底,“我嫁给你以后,舅舅就不好再占着我家的田产了,只这项一年收入也不少。老祖宗还答应多给我些嫁妆……”

靖轩冷笑着看她掰着手指头算钱,眼底全是鄙夷。

“你要白高兴了。”他生怕她不难过似的,用足了挖苦的语气说。

他已经受够了她的自作多情,满京城都知道他惹上这么个扫把星,好好一个庆王爷,让人在酒肆茶寮里津津乐道,丢足了脸面!“别说你那点儿穷酸家底我看不上,就算你富甲天下又怎么样?我烦你就是烦你,娶谁也不会娶你!”

美璃的一腔热情,被他几句狠话重重击碎,愣愣地看着他,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一般。

靖轩懒得再和她废话,转身就走。

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,她才回过神,眼睛刺痛,眼泪一下子就流了满脸。靖轩哥哥这话……也太伤人了!美璃用袖子揩抹着泪水,怪不得老祖宗今天不肯和他说指婚的事,看来他的心情极为不好。是不是在朝堂上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?

她真该好好听老祖宗的话……她突然有些庆幸,幸亏老祖宗英明,看出靖轩哥哥今天没好气儿,没提指婚,不然被他断然拒绝了岂不很糟?

他对她说的这些话,一定也是气话吧?要是他高兴的时候,绝对不会这么伤她的心。

美璃皱眉,她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去人多的闹市转转,看看新鲜货物,买点儿有的没的,自然而然就高兴起来了。

她深深吸气,再次擦了擦脸,确保没有哭过的痕迹,才拔足狂奔追上已经走到小门口的靖轩。她喊他的时候,故意甜甜的,希望逗他开怀。

“靖轩哥哥,陪我去个地方。”她亲昵地去拉他的手,被他恨恨躲开。

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厌恶,那么烦躁,甚至鄙夷地嗤了一声,不顾角门上侍卫们在看,直声问她:“你还要不要脸?”

“靖轩哥哥……”她委屈地撅嘴看他,“陪我去吧,去了你就会高兴起来的。”

靖轩忍无可忍地一甩袍袖,冷漠地丢下一句:“有你,我就高兴不起来!”他只能往养心殿去了,只有皇上的地方,这丫头才不敢跟来,让能让他眼前清净。

美璃咬着嘴唇,怎么办?

小门外有咴咴的马嘶鸣声,美璃双眉一扬,能把马栓在这里的,只有靖轩和承毅。她快步跑出去,果然靖轩新得的骏马栓在石墩上,这马是罕见的良驹,靖轩爱如珍宝,她抢着骑走,他肯定不放心,会追上来。

美璃对自己的主意很是得意,也忘记之前的难过,假意把随身的玉佩掉在地上,喊看马的随从替她捡起来,趁随从分神,她一个箭步冲过去解开缰绳,有些勉强地跨上那匹格外高大的骏马。

神驹果然是神驹,健步如飞,美璃哈哈笑着,一路向鼓楼大街驰去,驾驭骏马的快感让她忘乎所以,不停地扬鞭策骑。风好像把刚才的不愉快都吹散了,一会儿靖轩哥哥就会追来,她一定要缠着他逛完整条鼓楼大街,哄得他展眉而笑。

马的速度越来越快,引得两边的路人纷纷闪避,怨骂之声也随之高涨。美璃这才惊觉自己在繁闹的街道如此飞速奔驰有多么疯狂,赶紧收拢缰绳想减缓速度。

大概她惊扰路人的举动引起不满,不知道哪个促狭的人,把一只炮仗故意扔到马腹下,巨大的炸响声让原本快速奔跑的马儿,在受惊之下更加急速飞驰,美璃吓得面如土色,再怎么使劲拉缰绳也控制不住惊马。

等她看见街道中间来不及闪避的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女时,心都好像迸裂开来,可是她无能为力!只能死白着脸,两眼空洞地任由塞外名驹那双有力的前蹄,从老婆婆身上踩踏过去。

所有人都在尖叫,可是,她已经喊不出来了,马蹄踩入身体那种血肉离析的声响,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,她都听得清清楚楚,清楚得多年以后一想,还环绕耳边。

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浑浑噩噩,她被恰巧路过的梓晴梓郁送回家,几个侍卫凶神恶煞地冲到她家,押她进宫……她都想不起细节,只在记忆里留下模糊的鳞爪,直到她在慈宁宫的小院里见到了靖轩。

一切的恐惧和自责就在看见他的时候爆发了,虽然他仍一脸冷漠,她无暇顾及他此刻对她的态度,挣脱侍卫,扑进他怀里。

“靖轩哥哥……我怕……我怕……”她抓紧他胸前的锦褂。

靖轩没有出声,这句话她平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他撒娇时,已经说过太多太多遍,多得他听了都已无动于衷。他分辨不出她是不是真的知错恐惧,还是仅仅想博取他的同情。

美璃察觉到他的双臂冷漠地垂着,并不打算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。可是,她仍然需要他的温暖,他不靠近,她就更紧地环住他的腰身。以前一点儿小事,她也会故作娇憨地唠叨半天,可现在,她紧紧地搂着他,只能不断重复:我害怕……

她杀人了,她害死了那个老婆婆,她真的怕。

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颤抖,靖轩没有如往常般强硬推开她,一肚子斥骂的话也终于都忍下了。“放手,我要去见皇上。”因为她无助的语气,他的心缓慢地疼了疼。

可是他知道,想要怜悯她,他将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。

“靖轩哥哥,帮帮我。”她的脸贴着他华贵的衣料,这个男人所散发的冷硬决绝平时让她伤心,现在却是她唯一能依靠的。他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恐惧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终于推开她,“自求多福吧。”他举步入殿,再没看她一眼。

美璃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,靖轩哥哥对她虽然总是冷声冷气,但她相信,在最危难的关头,他会救她的,她也想不出原因,但是她知道,他会,他一定会!

就在她充满对他的期待和信任,等在门外的时候,靖轩正在殿上冷着脸驳回老祖宗把美璃赐婚给他的暗示,他说:美璃格格平时就骄纵自恣,闯下这样的祸事绝非偶然,只是迟早的问题。更何况,这次事件发生在京城闹市,如果朝廷不严正处理此事,恐怕会引起百姓的不满,对皇家声誉也有极大的伤害。

美璃惴惴上殿的时候,还反复向皇上申辩说自己不是故意的,被传唤来的梓晴和梓郁也都出来为她作证,她以为皇帝表哥能网开一面,靖轩哥哥能回护于她……她还偷偷抬眼感激地看向靖轩。

她等来的是三年圈禁,她还以为皇帝表哥是真的勃然大怒了,谁的劝说都无效,老祖宗都救不了她。却不知,真正把她推进那暗无天日的安宁殿的,是她托付全部期待的靖轩哥哥。

出了门,几个太监就冷着脸催促她即刻前往安宁殿。

她顿了顿脚步,从怀里掏出那幅荷花图,原本还想着逗他开心一点儿后,给他看的。她轻轻地把刺绣放在走廊的小花几上,她已经用不着了……

她苦苦哀求皇上时,他只是冷眼旁观,他没为她说一句话,甚至没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。就在她觉得有获得宽恕的希望时,无情地亲手把她推入深渊。

她的恐惧,对他来说,不值怜惜,两年里,她已经体会得太深太深。总是在恐惧里等待他来看望她,哪怕再给一个略有不忍的蹙眉神情……没有了,他给她的全部,只是在她定罪时的微微蹙眉。